这是一个关于人、妖、佛的欲望和修行的故事，更是一个关于女性成长和觉悟的故事。六百年的人世轮回和爱欲纠缠，到最后浓缩成一台三小时多的话剧。不管多么心痛，最后都如同黄粱一梦。多年后，观众们或许会忘记话剧《青蛇》里的细节和台词，但是，那种爱而不能的痛楚、哀而不怨的心碎、砰然却不能心动的无奈一定会留在人们心里。

话剧《青蛇》取材于中国流传了近六百年的民间传说《白蛇传》，改编自李碧华的同名小说，导演田沁鑫从女性视角赋予了这部作品更多现代人的思考。

“我这部戏其实想跟大家讲的就是在情欲的纠缠之后，人的出路是什么。妖在成人的过程中，受尽了人对她的磨炼和世俗的全面诋毁。这个故事，很有一种刺痛感。妖想成人，人想成佛。我们人身上具备妖性，同时我们人身上又具备一定的佛性。”

女性意识是话剧《青蛇》很重要的一个标签，借助白蛇传这个中国最古老的传说，导演着力表现女性的成长和觉悟，白蛇和青蛇的生活和命运有很多重合，但是却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无奈都以悲剧收场。她们的欲望、情感、修行和成长对于现代人来说也最能产生切肤之痛。

蛇妖是怎样修炼成人的

白蛇和青蛇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她们的人生理想完全不一样。

白蛇一心想成人，想成为一个被主流社会接纳和包容的女人，“有一个可以抱的老公，有承欢膝下的子女。在村庄里炊烟升起的时候，等候喜欢的人回家。”青蛇的愿望是成为自由的鸟儿，但为了陪伴白蛇，她也幻化成人，她认为做人就要快活。

从她们踏入尘世的第一步开始，身上便逐渐套上了世俗社会的观念和种种束缚，于是两人姐妹相称，从此分出了你我。两人有所不同的是，白蛇是自发自愿，青蛇是后知后觉。

白蛇和青蛇修炼成人，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当她们长裙曳地、聘聘袅袅地从水雾帘幕中走出来，她们扭动柔软的腰肢、迈开如云的脚步走到舞台中间，走向她们向往的大宋街头，俗世的人们把她们当做人间绝色美女，她们也以为自己就是人了。

但是，路过的僧人却一眼就看出她们是两条蛇妖，并且善意地劝道：“来人间随便玩些日子，早点回去吧。”

妖与人有什么不同？僧人点化她们，“妖没有欲望，所以身体从内到外冒着凉气，要想成人，先要修情欲，有了情欲，身子才热乎。”

蛇妖蜕化成人的过程，正如同女性成长和觉悟的过程。当她们有了欲望，白蛇选择克制忍耐，青蛇选择放任和自由。

白蛇选择许僊甜蜜相伴、日夜承欢，衹是因为他外表俊朗，看上去是个老实人，可以作为自己理想中相伴相守的夫君；青蛇放任自己的欲念，辗转于捕快、铁匠、乞丐、菜农之间，她来者不拒，游戏人间，追求做人的快活。

但是，这时，她们并不懂得什么是爱。田沁鑫说，“欲望不是爱。有时由于欲而起的贪念，是被色所迷惑，无论男色还是女色，都会被迷惑，而爱肯定不是这样。”

袁泉和秦海璐对青蛇和白蛇的演绎可谓出神入化，两个人都是学京剧出身，并且都有丰富的话剧表演经验，肢体语言丰富生动，对人物性格的把握准确传神。与徐克的经典电影《青蛇》相比，她俩的演绎少了一些妖气，更多了一些人性。

白素贞的爱情悲剧和自我毁灭

故事的开始总是简单美好，田沁鑫话剧里的白蛇和青蛇并没有受到世人的非难和僧人的镇压。两条蛇妖修炼成人的过程，更多的是游历人间时内心的修行，她们有了情欲却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

在这出话剧里，没有非黑即白的对错，没有斩妖除魔的妖僧，没有让人痛恨的反面人物，但是矛盾冲突和痛苦挣扎却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妖想成人，人想成佛，每个人都又自己的欲念，每个人都要面对自己的命运。

人在失去的时候往往才懂得什么是爱。

当白蛇成为白素贞，她成为恪守传统社会主流价值观念的普通女人，她得到了设想中的生活，期待着与丈夫厮守、平凡到老。端午节，她喝下雄黄酒现出原形，吓死了许僊。当失去时，她心痛不已：“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才让人这么心疼。我要跟他形影不离生生世世，我的爱从现在开始！”

佛经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有了爱，于是也有了爱恨贪痴瞋。白素贞的悲剧是传统女性在爱情幻灭时的自我毁灭。她把生活的希望都寄托在心爱的男人身上，她敢爱敢恨，爱得浓烈深沉，可以犯天条盗僊草，可以原谅爱人与闺蜜劈腿，可以水漫金山只为见许僊一面，但是蛇妖与人相恋最大难题不是别人的阻挠和伤害，而是爱人的退缩和逃避，面对许僊的懦弱和恐惧，她黯然神伤，心灰意冷。

田沁鑫颠覆了白蛇传和小说《青蛇》里对白素贞命运的设定，以前她是一个纯粹的受害者，如今她对爱情彻底伤心绝望，从而自愿走进雷峰塔底，毅然结束自己的悲剧命运。

青蛇从游戏人间到精神恋爱

相比之下，青蛇成为小青后，更接近于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现代女性。

小青简单直爽，像个未谙世事的孩子，她天真又勇敢，在她身上可以看到未曾被尘世污染的本真人性。她口无遮拦，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姐姐教她人世间各种做人的规矩和伦理道德，她全然抛之脑后，“姐姐你有了一个好男人，衹能自己拥有，不能分给我用，做人有什么意思。”

她貌似一个没有心的人，游戏人间，放任自己的欲望，周旋于各种男人之间。但是她也羡慕白素贞和许僊看起来很美好的爱情。

小青诱惑许僊，是对男人的一种考验和怀疑。她在许僊身上看到男人的贪念和“老实人”的不可靠。

当姐姐斥责她身为“闺蜜”引诱许僊时，小青依然理直气壮，一针见血：“闺蜜再有能耐，也抵不过男人有三妻四妾的想法。”

她比姐姐白素贞更清醒地看到人间爱情的虚伪、脆弱和经不起考验。但是，正如秦海璐所说，“很多人都像小青，咬碎牙根也要往前走，你不能停。你做了人了，不能退转。”

小青貌似没心没肺，内心却充满伤感，“天色变得紫红，波澜壮阔地向我泼洒下来，世界是这样的雍容明亮，我向前走，这就是人间。我向前走，这就是人间。”小青作为女人的成长历程最为丰富，她最初放任欲望、游戏人间，后来向往爱情，当白蛇的爱情悲剧落下帷幕，小青终于流下了人的眼泪。在姐姐的悲剧里，她终于修炼成人，尽管这样的醒悟如此痛苦。她不再相信一生一世的俗世爱情，转而追求亿万斯年的精神恋爱。

她明知道不能爱法海，仍然义无反顾地投入法海怀抱。“僧，我想和你睡觉。”在她眼里，僧人不过是一个穿着袈裟的男人。她爱得既坦荡又勇敢，这时，她就是一个为爱而毫无顾忌的女人。

她选择了没有尽头、没有回应的精神恋爱，盘桓在法海的房梁五百年相伴相守。

情欲之后的出路是什么

在田沁鑫的《青蛇》里，白蛇、青蛇、法海、许僊每个人的性格和内心都更加鲜明、饱满，他们在欲望、爱恋和理想之间艰难挣扎，完成自己的修行。在每个角色身上，观众都能看到现实社会的投射和影子。

在这出戏里，妖不像妖，僧也不像僧，他们都更接近凡人本身。

对于许僊，我们也恨不起来。他就是一个凡人，混沌愚昧，爱恨贪痴，有着种种人性的弱点，就像现代社会的很多男人一样。

他在断桥迎面碰上年轻貌美的白蛇、青蛇，他向往两女争艳，但也欣然接受白蛇的垂爱，选择白蛇还是青蛇对他来说衹是一个先来后到的问题；他有凡人的贪念和欲望，与小青暧昧劈腿后，自我辩解“我当时神智不清”；他对白蛇也有真情实感，但他没有高僧的修行和觉悟，无法接受娘子是蛇妖的事实。

“我就是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宋朝的男的！”许僊身上有着凡人的怯懦和无力感，他情真意切，但也爱得功利而实际。他身上的软弱和贪痴在现代人身上都可以找到原型。

法海和众僧人的形象第一次变得宽容和慈悲，法海不再斩妖除魔，而是授业解惑。他不再是扼杀传奇爱情的封建卫道士，他执着于佛法修行、有悲天悯人的情怀。

他比凡人多了些智慧，更能洞察人性，知道许僊的懦弱和恐惧，但是他终究还是凡人。他并非没有七情六欲，也会有正常人内心的挣扎，当小青跳他身上攀援怀中时，他言不由衷地说“我怦然不能心动”。不是不心动，衹是不能。他选择了普度众生，就要舍弃人间情爱。他口口声声授业解惑，可是又何曾为自己授业解惑。他为肉眼蒙蔽，看到白蛇产子才明白蛇妖修炼成人，他轮回修行五百年也无法成佛，凡人想成佛的难度，一点不亚于妖想成人的艰难漫长。

情欲之后的出路是什么，导演无法给出答案，红尘中的芸芸众生衹能像小青一样，向前走，向前走，因为这是我们的人间，这是每个人的修行。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青蛇》的舞台设计，极其简洁而又具有东方美感。国际化的舞美、作曲、灯光设计团队打造了如梦如幻的烟雨西湖的场景，在悠扬的禅乐声中，亭台楼阁、雕花窗棂都彷佛沾染了东方禅意。伴随雨声，从水雾帘幕走来的女子，长裙曳地，橕着两把油纸伞，一下子就把观众带到充满古典意味的传说中。

这是一个关于人、妖、佛的欲望和修行的故事，更是一个关于女性成长和觉悟的故事。六百年的人世轮回和爱欲纠缠，到最后浓缩成一台三小时多的话剧。不管多么心痛，最后都如同黄粱一梦。多年后，观众们或许会忘记话剧《青蛇》里的细节和台词，但是，那种爱而不能的痛楚、哀而不怨的心碎、砰然却不能心动的无奈一定会留在人们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