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门内品角粽,榴花疏影饮雄黄
仲夏端午,端者,初也,谓五月五日也。 对“端午”初印象,来自初中班里生于农历五月初五、取名“端阳”的女生。北方小地方,从前慢,旧时节庆的“仪式感”,都在浓浓烟火气中。 碾转 先是似乎不相干的麦田。农历四月田地里麦穗饱满,家家走老远,寻一台冷清一冬的石碾,排着队,用煮熟再阴干、去皮的青麦粒,制成祖辈流传的“碾转”尝鲜。 因其制作繁琐、极不易得,每年麦假,孩子们最是盼着。同样麦制品,拌着调好蒜汁,一口下去,整个田野青青的麦香尽收五脏六腑。往后及几天,再不知面条啊、馒头啊,有何滋味。 吃完这口,接着麦收。 尽靠手挥镰刀、一把把割麦、再一捆捆扛出山间河畔。架子车拉到打谷场晾晒、打麦,收成一袋袋干憋的麦粒,填满漆黑的大缸。这番持续一周多的高密度劳作,让紧接着的五月端午走亲访友成为慰藉。 端午节礼 在我老家,一年中只有麦收的端午节,像春节那样,亲戚间普遍拜会互访。对劳作的慰问、一季丰收后的分享;抑或送别春日、安心过夏的告知:酷暑难耐,就不出门相看,可我心里有你。 竹编提篮里,装着镇上小吃铺新榨的油条糖糕,三四十根油条、十个八个糖糕,旧报纸裹了,塞得满满当当。再来十个平日难得见的粽子。有心的,还额外提一小桶自家攒的鸡蛋、供销社的二斤白糖。 丰简不论,重在情义。 直到18岁读大学到南方,才第一次吃到咸肉粽。并非大米产地的老家,寻常人家并不做粽子。我们的粽子唯有一种,清水白糯米,也许夹杂赤豆或红枣,专门小贩做好煮熟街口卖。 就这些个礼,亲戚间送来送去。大姑买的送给二姑,二姑让外甥送到舅舅家,舅舅家留下泛硬的油条,街口新添30根、连着糖糕再送回大姑家。 如今想想,油腻腻的,也不好吃。该是并不想吃。 七十多的老阿婆日子艰难,难得有小辈送来礼,赶紧换上洗得泛白的见客旧式斜襟夹衣,花白稀落的头发用头油梳得一丝不苟、银梳簪好,把客人的礼挪到巧手编的藤条提篮里,怕被撞破,再上面盖一块枕巾,菜园边薅一把小葱。拄着拐杖,挪着颤巍巍的小脚,日头下走了五六里地,去看隔壁村的老姊妹。 这转了几手的珍贵粽子,成了哄小孩的吃食。剥去粽叶,冷冷黏糊糊的糯米,白糖拌了吃。老阿婆们笑眯眯看着我们狼吞虎咽, “你们咋不吃呢?” 她们笑着指指空荡荡的瘪嘴巴: 老不死的,牙都掉光了。 送礼的一两斤白糖,留给家里劳力,在夏天慢慢喝糖水。大日头下去地,拎着装满糖水的烧水壶。干活累了,找块树荫坐下,咕嘟咕嘟喝一碗,底朝天。乡民们朴素的生活调味,在这点淡淡甜里。 劳力布袋和五彩线 与麦收季含混不分的端午节,对孩童而言,若有难忘记忆,该是妈妈奶奶们专门为孩子特制的五彩线和“劳力布袋”。 搜遍全网,未能找到童年端午佩戴的“劳力布袋”,哪怕意向图。无所不能的淘宝,第一次让我失望。 五彩线并不拘于哪五种颜色,不过尽着家里有的。混着搓成螺旋状,手腕脚腕全部戴个圈。还要剩些线,多股搓成五彩绳甚至线穗,装饰劳力布袋。 劳力布袋是一种手制挂饰,类似南方端午驱虫的香囊。平时裁剪衣服剩余的零星好看布头,剪个样子、缝成形状。常见的是鸡心形,还有方方正正的旧时锁形,或者立方体、圆绣球、小动物,里面塞上棉花、麦粒、绿豆玉米什么的,下面再加上有麦秸秆和小小圆布片的穗子,用五彩线挂在脖子上,出门不要太神气。 也许它的原材料麦收后才有,小孩挂着它,也含有大人对孩子强壮、作物丰收的指望和盼头。挂的多,能干活多,顾名思义。 母亲是家中老大,小时外婆卧病在床多年、外公天天在外跑大队,一点点大就站在凳子上给全家做饭,照顾三个年幼弟妹。通透勤劳,似乎并不擅长绣花、手工、编头发这些精致的女人技法。她做得劳力布袋,也就单调的鸡心,有时还忘记。小孩子们聚在一起,难免有点失意。 小时候的我不傻。 默默有耐心。手腕上细细的五彩线,能小心戴着,一直从5月初5戴到7月初7。夏夜蝉鸣聒噪,临睡前,第一次用蓖麻叶和白矾一起捣碎的指甲草染指甲时,才将五彩线悄悄剪断,扔到下水道。 夜里反复睡不着,包裹着白矾的十指肿胀生疼。想着五彩线变成小蛇游走。半梦半醒,做小孩才有的鬼怪的梦,神秘主义。 蒲艾榴花 木心说:五月是鸟的月份,是蜜蜂的月份,是紫丁香的月份,是惠特曼出生的月份。《惠特曼》 并不全是。于端午而言,五月是艾草的月份,是菖蒲的月份,是满树夺目石榴花。 外婆家院子里,种着一棵老石榴树,据说母亲小时候便种下了。石榴极酸,快成熟时,还要在花萼塞上沾了敌敌畏的棉花球防虫。每年端午节去,大人在屋里拉家长,我站在石榴树下,细细看新开的花。 红是饱满热烈的火红,绿是浓厚的青翠欲滴,性冷淡风审美里,大红大绿,难以言表的绚烂夺目。或许人说俗气,“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俗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那时过端午吃粽子,吃就吃了,不认识屈原,既无去国怀乡的离恨,也背不了《离骚》。 “屈原不能直写一些东西,屈原恨靳尚谗言,又恨王糊涂,遂写《离骚》,是我国最早的伤痕文学。《离骚》多句,包罗万象,到处是比喻,气度雍雍。屈原是真正的贵族,精神上的贵族。” 精神贵族跳进江里,被大鱼吃了粉身碎骨。扔多少粽子进去,似乎也无济于事。我猜大鱼不爱吃素。 自由主义者,也不爱高大上的政治传说和寓言。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还是草木自带仙风道骨。 如今端午,城里复古者家家也挂菖蒲艾草。这两样在全国的五月,都不算稀罕物。《本草纲目》记载:艾以叶入药,性温、理气血、逐湿寒、止血安胎。怪不得《甄嬛传》里,太医为安陵容熏艾。 现代药理也发现,艾叶里挥发油含量多,维生素丰富。灸用艾叶,一般以越陈越好,故有“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孟子》)的说法。 那么,小时候冬天寒潮,每每咳嗽不止,家人总要寻到老艾叶炒鸡蛋,说是止咳偏方,也并非全无道理。难吃要死。勉强塞一口,趁没人,赶紧偷偷吐出来攥在手里,再把手挪到餐桌下灰斗边,悄悄扔掉。 菖蒲的神奇功效,则是百分百亲身经历。 不免飞天走地淘气。小学校不远,过了国道,大河和大片杨树林。中午回家吃了饭,赶紧假装上学,溜到河边玩。水边茂盛的多层植被,从乔木到灌木到草本,还有一丛丛水生菖蒲。 比赛谁采到的“蜡烛”多就赢。每每跌进河里,全身湿淋淋。教室里,一边光膀子拧着衣服的水,一边看着课桌斗里深藏的一把水蜡烛,得意洋洋。 有次在教学楼后扫遍地的枯叶,一脚踩到废弃桌腿上一根铁钉。长长的铁钉甚至穿透厚实的凉鞋,顿时血流染红。手指头紧紧按着伤口,被姐妹们抬进教室。 怕被骂也不敢告诉老师。看到桌兜里的水蜡烛,突发奇想,扯下一大块毛絮摁在伤口上。下课后,竟然神奇的完全止住了流血。 实践出真知。谢天谢地,幸亏没有破伤风。 雄黄酒 在我家乡,雄黄与端午有关系,似乎闻所未闻。若有,那也是童年不愉快的阴影。 守在电视机前,看《新白娘子传奇》,该是80后共同不灭的记忆之一。谁没几张白素贞、小青的贴纸,谁不会唱《渡情》和《千年等一回》,谁没披着床单、头插铅笔,模仿过白娘子? 剧中有个重要转折点,端午时节,许仙哄骗白素贞喝下雄黄酒,孕期法力消减的白娘子,扛不住药力发作,昏迷后显出原形。拉开床上的帷幔,探出大白蛇的一幕,不仅直接将傻许仙吓得魂归九天,电视机前的我,也是幼小心灵不可磨灭的黑洞。 紧接着便是白娘娘勇盗仙草、复活的呆许仙被法海骗入金山寺软禁、白娘娘水漫金山、断桥相会冰释前嫌、白娘子产后被关雷峰塔底…… 一连串的蝴蝶效应。所以说,好好地过节,喝什么雄黄酒呢? 江南一带便很聪明,端午节并不饮雄黄酒,孩子们穿着驱毒辟邪的老虎衣,额头抹雄黄,或者用雄黄粉写“王”。效果神似。 划龙舟 “早已有、游人观渡。老大逢场慵作戏,任陌头、年少争旗鼓。溪雨急,浪花舞。” 端午节龙舟竞渡,大江南北,各有千秋。 过目难忘的最数沈从文写茶峒人庆端午和赛龙舟: “端午日,当地妇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额角上用雄黄蘸酒画了个王字。任何人家到了这天必可以吃鱼吃肉。” “每只船可坐十二个到十八个桨手,一个带头的,一个鼓手,一个锣手。桨手每人持一支短桨,随了鼓声缓促为节拍,把船向前划去。坐在船头上,头上缠裹着红布包头,手上拿两支小令旗,左右挥动,指挥船只的进退。擂鼓打锣的,多坐在船只的中部,船一划动便即刻嘭嘭铛铛把锣鼓很单纯的敲打起来,为划桨水手调理下桨节拍。” 赛船过后,还有下水捉鸭子。船与船的竞赛,人与鸭子的竞赛,直到天晚方能完事。 也因夜幕捉鸭子,船总家二老傩送,对渡船孙女翠翠“一见钟情”。 《边城》本身是一个端午节的故事。在淳朴如桃源般的边城,不同阶级的年轻男孩女孩,从初识、重逢、到离散,都由着端午全民观龙舟而推进。 “我要表现的原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形式。”“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不凑巧,因而朴素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 凡事都若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若宿命的必然。 比起追忆遥远的浪漫主义者屈子,每逢端午节,我更怅然于那个年轻人何时回来。 “也许永远都不回来了,也许就在明天”。 Double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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