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泉边

向西。向西。一路西行

越往前，体内的水分越一点点减轻

我接近一粒黄沙。空荡荡的舌苔

砂砾浓稠，暴虐铺天盖地

渴念尚在，贯穿于甘肃黄金时间

去拜谒梦中的神迹

——月牙泉。湾泊在大漠黄沙

恍若唐朝仕女，媚眼弯弯，不停闪眨

于绿洲尽头，静候神明降旨飞天

静候诏令的，还有我，那颗卑微之心

若古钟，敲响千山万水。挎上特制的湘西竹篮

准备打水：洗肺，洗眼，洗月，洗烈日

洗那颗中年之心

轻轻掬水，像捧着沙漠中所有的命

也捧着手中晃动的蓝天与白云

吞荡漾入腹中，沉埋欲念的河床

愿来世：隐姓埋名，投胎为一颗露珠

每天清晨，将晶莹挂在泉边南岸的芦苇上

久久地颤栗，如经幡

翻唱经文——蒙受赞美或膜拜

悄无声息，开始另外一生

十年

—致L

其实，每天都庸常薄凉

是你让我发光，日子转身为节日

十年前的今天，借李商隐的那首无题

定格巴山夜雨的心跳

我们的爱情，有了崭新的平仄

暗香浮动。取下墙上那管箫

我拂去蒙尘。按住箫眼，即按住虚空

杜鹃的啼鸣飞出，痴迷流淌

已经起飞的蝴蝶打住，允许它们

回到诗句中，作茧自缚

将爱情再重新孕育一次

月光下，我不吹奏那首广陵散

东风无力，也不吹奏相思曲

坐在石榴树下，饮老酒，谱新曲

填写我们真爱的歌词。百听不厌

我愿意一辈子守着李商隐的诗

在他的蜡烛旁，为你种下一株红豆

那些翠绿，那些苦涩，甚至那些伤痛

都为了——滚圆的晶莹，喝彩

彩凤双飞。心头那点灵犀，在血管里拱动

一直往还于心脏，伴随锦瑟

绚烂缤纷，一路狂飙……

桃花引，致李白

命犯桃花的人，心有所属

除了桃花岩命定的那一朵

其余的万紫千红，和春风一样，都属陪嫁品

倚靠线装书脊。你的桃花，醉眼朦胧

是酿制安陆烧酒，上好的酒曲

沽几钱月光，捻碎其中入药

花间酒一壶，杯中日月香

举杯，即治愈。思乡之疾的特效良方

百篇诗作，泼洒白云山水间，安陆尽是翰墨香

每颗字，是自己对内心的皈依

你气沉丹田，以指尖之气，逼开四季桃花

从此，安陆的天空获得一个星座

——照耀人间，草木之心

佩戴腰间的，是夫人为你温好的酒。壶中柔情荡漾

你荷锄，以桃花之色渲染诗韵，栽下对这方土地的一往情深

那棵银杏树，至今还在，替你——

用根部牢牢拥抱大地

你需要确认，放下十年的井绳，打捞自己身世之谜

月光下的吟哦，把他乡的赐予，回向为感恩。异乡即故乡

被那只木桶撞响的月牙泉，一直挂在天边

停泊于世人耳旁。洗笔池的泉水如心经，一遍遍回响

安陆之心，再致李白

我知道，没有人愿松开故乡的手

一松手滑脱，可能是一辈子。而你是十年

激情持续打夯，在泥土的深处

追逐白云泉的泉眼，和太白楼的诗眼

四目以对。平淡的日子，翻唱为平仄，轰轰烈烈

人在碧山留，世人皆艳羡。山中问答

也是一封昭书，昭告天下：安陆的空气和地标

适合诗性的胃口——“别有天地非人间”

当你把爱情活化石栽下

银杏的树根，扎进府河滋润的沃土

我知道，你亲手栽下的，定能与时间琴瑟和鸣

它能够替你看护，安放在此处的爱情和诗意

烙在大地的宣纸，替你再活若干个轮回

看呐，那翻飞的银杏叶，是金黄的怀念

也是我夹在书中——重点标记的敬意

煮酒的日子

—致祖母

平时总拿红苕出气。十月秋收后

一年到头，祖母也敢奢侈一回

动用大米，那一粒粒珍珠的白

去请出一滴滴，热辣辣的醇香

架起天锅，安上酒枧

倒入井水。灶前柴垛如小山

净手。烧香。燃纸。祖母唱敬请歌——

“日头出来亮光光，大米白白香四方

酒醪好酿美酒难，纳慰祖师来帮忙”

溪流上的风雨桥，整寨的吊脚楼

微微晃动。几分熟悉的醉意

烟地薅草的父亲，停锄，直起腰杆

扶犁的祖父和老牛，在水田中抬头

几乎同时翕动鼻翼

煮酒，蒸掉日常中的酸涩辛辣

为简单的美好，慢慢提纯

封坛，醇香的劲道

其实，好日子的发酵，是封堵不住的

闻香识途。那些远方打工的亲人

不久就要归来

酒壶挑在步枪上

—致孙南雄先生

风在刮。你的身份，被一支步枪指着

茫然与焦虑，架在风头上

被勒令下放，落实改造

只能屈从。离开公社

押到人迹罕至处，枪口垂下

那背枪的侗家汉，边走边与你扯谈

塞给你包谷粑。为你披挂蓑衣。逼你喝竹筒酒

呛了几口后，你身子开始发暖

神色慢慢松弛下来

告诉你路线后，他扛枪独自走了

酒壶挂在枪杆上，晃晃悠悠

引路的山歌在前方，晃晃悠悠

当你赶到侗寨茫溪

那汉子早已空手坐等多时

笑嘻嘻地，把你交给队长安顿好

才去鼓楼取枪，回公社复命

乡亲们说，你离开那年

在吊脚楼屋后，给大家挖的那口井还在——

冒出汩汩清冽，竟有谷酒般，天然的醇厚

我接纳这里所有的美好

置身户外，融进增城阳光里

肉身披满碎金子，锻打的鳞片

无处可藏。我接纳这里所有的美好——

花朵不急不躁，停在枝头

不赶着走向果实

果子熟了不肯下树，等着你的双手青睐

天，需要空着

等一群白鹭飞过，清空杂念

秋天腾出来的旷野，允许一群麻雀的啾鸣霸占

林地、山谷、温泉、江河、绿道、民宿、荔枝

一切都在这里慢下来

慢下来的，除了有时光，还有我

尝试以美景“洗”眼，以负离子“洗”肺

洗心革面。慢慢打量，细细端详

你的美，历久弥新，存活在世人的眼里

试图在一株荔枝树干中，找到崭新的路径

找到流水。在涟漪的倒影里练习打捞

曾经亲手抛下的石子

以及石头开出的繁花

也算是徒劳。对着太阳举手，打开手掌

看见红色的支流，脉络清晰可见

除了自己的指头，我留不住指缝中

哪怕时间的一粒砂

松手放下吧。我投入白水寨瀑布

巨大的轰鸣，与我的掌纹呼应的

是一阕山水田园之歌

万家灯火，串起乡愁的红丝戏

已是岭南的秋天。稻穗一旦放松

卸下饱满，就像产妇分娩

脸庞挂着汗珠，露出慵懒，透出满足

颗粒归仓，自然成为稻谷与仓廪经年的盟誓

相对谷物，屋顶和炊烟之间的约定

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暗线

在恩许一些人，于流年中打捞童年

河边咿咿呀呀的水车，以轮回摆渡儿时的记忆

任碉楼的神龛上，香火绵延

调用祖传的咒语，对接古老的灵魂

神灵关照。一些事物归位：缓慢出现，或者消失

一些事物依旨奉行——

从纺车中摇出来，溪水中流出来

牛铃中响出来。蔓延无边

是这里的静美，目不斜视。春总是万紫千红

青翠蕉岭属夏天。累累硕果，压弯秋天的脊背

而冬天，有温泉的波浪拍打

升温人间的爱……

应劫而来。盘坐在自己腿上

我谢绝所有的拜访，和尘世的染污

让这里触及的，成为最本真的心音

夜幕降临，我随万鸟归巢

归隐于万家灯火的深处

而是这些灯火，是佛陀烧指所发出的光

吸引众生去遇见，去躲过属于自己的劫数

安住于星空的穹顶下

毛南木面舞

在环江，抱着一棵古树交谈不难

将这棵树锯为两截木也不难

难的是从木头中请出神灵

心滚烫。悦动在木质面具背面

再难停下，狂风暴雨

在人字屋顶，阔叶林，竹枝间，波涛上

到处都是善与恶，阴和阳

村头榕树，挂满红色丝巾

像经幡，像气生根

路旁，土地庙用石头搭成

满眼都是崇拜

焚香，念咒，恭请三十六神七十二相

七色长袍和面具配合肢体语言

完成与神灵对话

点燃毛南族人万家灯火

此时，一定得请出

另外一截木，做成木鼓

浸透岁月包浆。不击而响

花竹帽之歌

三月，当我提及花竹帽

你随手翻开春天

写下爱情，毛南族姑娘，大小环江

在花朵和蜜蜂间，浪花奔腾

无法止住你，唇齿间

关于石头和大海，一个箴言

如同草尖，止不住露珠滚动

也止不住农家谚语

句子像月光漂洗过，有竹叶清香

喜悦滚着花边，无法回避

命数，供养竹

从中捧出琴音，等于是剔除哀伤

剔除谎言和背叛

留下了你柔情金色篾条

留下了我黑大理石般

菱形贯穿的经纬

我们可以这样——头顶花竹帽

顶着星空，承接风雨验证誓言

可以竖立起来，挡住我们脸庞

甜蜜的酒窝和羞涩的微笑

也可以翻倒过来，仰面接受

人世间，所有的悲欢与轮回

雄黄：男，侗族，湖南新晃人，有诗歌刊发《诗刊》《民族文学》《星星》《西部》等多种刊物，现居湖南鹤城怀化。

有你，世界就多一份柔软的明亮

——散读雄黄

◎徐昌才

最近朋友圈里爆棚：雄黄戒了酒肉，专吃素菜！我一时惊诧，开涮雄黄，你口口声声夜郎中人，不大碗喝酒，不大块吃肉，不呼朋引伴嗨皮喧嚣，何以证明你是夜郎人？一位文学编辑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问他，你不喝酒不吃肉人生还有什么味道，你和我们坐在一起干什么啰。你到长沙来，我本来想请你吃饭，可是我也为难：喊你来做么子，专门谈诗歌谈文学啊？没有烟酒，没有美味佳肴，再美的诗歌也少了点味道。说这话的时候，这位文学大编猛吸一口香烟，变魔法般将烟雾喷向雄黄。待烟雾散去，雄黄真容再现。雄黄不惊不恼，神色超脱，抱拳拱礼，嘿嘿一笑：以茶当酒，以素当荤，包涵包涵。一样的热闹，一样的爽歪。

后来遇到此类敏感话题，雄黄照样不急不恼，嘿嘿几笑，顾左右而言他。有人疑问，不吃荤菜，营养不够，会影响健康。可雄黄你气色不错，眼睛明亮，眉目精神，面色生动，一脸乐呵，魔鬼身材，何解？每每这个时候，雄黄总要喷出一句：想拜我为师，私授养生真经？最后就是笑而不语，让人干瞪眼气昏头。

我开玩笑说，雄黄家里的老人信佛，他改为吃素，就是要顺老人意，做一个孝心男。雄黄有持守有毅力，欲望淡泊，说到做到。其实，他不近鱼肉，一是因为慈悲。心中有了爱意与慈悲，世界才如此柔软和明亮啊！二是因为现在的食品极不安全，饲料抗生素满天飞。多吃多受害，少吃少受害。雄黄干脆少吃一些品种，吃饱即可。三是雄黄乃完美主义者。他无法容忍自己大腹便便，谢绝做一个油腻大叔。慢慢地，我理解了雄黄的生活习惯与心性趣味，不再苛求他，不再调侃他。

最近，著名作家湘西蛮子写了一篇题为《车夫雄黄》的雄黄印象记，亦庄亦谐，道出了我的心声。我必须承认，雄黄也是我的车夫。我多次回老家，不管是回乡下探望老母，还是拜会家乡文朋师友，都是乘坐雄黄的吉普。车子开往适合诗歌生长的地方，比如岑庄和贡溪，比如三拱桥和鸭堂盖。车子还开往情谊的深处。雄黄在长沙湖大读研时，得知我父亲病倒住院，处于昏迷状，特为送我，一人独自承揽全程夜车，直到晚上一点方抵达新晃。我和弟弟妹妹们感动得一塌糊涂。

雄黄如此情深义重，也表现在他的诗歌中。比如我的《宋朝那些诗生活》出版后，雄黄比我还激动还开心，情动于衷，一气写下了一组共九首诗歌，题曰《九问昌才》，表达分享的喜悦、阅读的感悟和思想的碰撞。还有一回，我约请雄黄为我即将出版的新书配诗，而我根本不知道此时他已住院，需要动一小手术。为了兑现承诺，他竟然不遵医嘱，强忍痛苦，硬是赶写出来。又比如去年，我到北戴河休假，雄黄格外兴奋，文思飞扬，立马写下《北戴河——致昌才挚友》，表达他的真情与思考。“这一刻，我看见你嘴角翕动：/是动用家乡方言，哼一曲渔歌？/抑或是，用海水发酵的平仄，吟诵大风/领受这个蓝色星球的恩典？”置身海天之间，站立礁石之上，俯仰天地苍茫，或低回咏唱乡愁一曲，或迎风高歌碧海蓝天，豪情鼓荡心间，精神飞扬天地。诗中还有深刻的理性思考：“请把你所有的脚印留下吧/一个接着一个，种进蜂巢般的礁岩/等海上日出，投洒的第一束光/替你揭晓人间，欢颜或苦痛/所有的谜底。”所有的行走都是为了丈量人世的苦难，所有的探索都是为了追问世界的真相，所有的阳光都给人带来希望。我愿意艰难前行，踏浪远去，守护日出与希望，追求远方与光明。雄黄诗歌也有对朋友的真挚鼓励：“海潮一直翻滚，在你颅腔燃烧/天际线一再后退，逃离眼眶/唯有你淬火的真，成色依旧/成为可以传世的青铜之声。”诗人大胆幻想，海潮翻滚，如火如荼，熊熊燃烧，淬炼一颗坚强的心灵，演绎一段震响时空的旷世乐章。我从诗句之中，听出了奔腾的声势，读出了澎湃的力量。

快乐雄黄，自有快乐秘籍。一是简单随性，坦荡真诚。如此一来，淡化了人情世故的复杂纠结，远去了功利纷争的心力交瘁。雄黄既能服从自己的内心，又兼顾他人感受，幽默练达，率性真情。记得很多年前，一群朋友同事为他的调动饯行，气氛热烈劲爆。情到高潮，雄黄竟然手持话筒，跳到茶几上，且歌且舞，放浪形骸，肆无忌惮，歌声和舞姿，赢得满堂喝彩。又有一次，一群文朋诗友聚会，谈诗论文，豪言壮语，滔滔不绝。雄黄开怀畅饮，随手抓起几瓶啤酒，往大搪瓷钵子里一倒，然后双手端起，缓缓举过头，一气干完，最后顺势把汤钵倒扣头上！

诗歌创作，是雄黄另外一个快乐法宝。雄黄热爱诗歌，曾经在《星星》《诗刊》《民族文学》等诸多中外期刊发表千余首。他非常重视诗歌胜过一切物质追求与世俗考量，有自己清醒的觉悟与精神皈依。正如他所说的：“这是一个喧嚣无比的时代。这也是一个极易发生戏剧性事件多至无趣的时代。好在还有诗歌。我如一只土拨鼠，必须开掘一个豁口，供蒙尘的灵魂以片刻喘息和颤栗。”

雄黄诗歌，视野开阔，语言富有张力，思考命运，探寻生死，呈现人性的凄美，发出灵魂的回音。命题作文是最折磨人的，也最考验写作者的才思敏捷度及实际能力。在好几次全国笔会上，雄黄与一流作家诗人携手走玩，其命题作品又快又好，堪称诗歌快枪手。在他看来，尽管这个时代有太多的失望，他总是用自己的快乐与幽默，用自己的诗意与天真，感染周围的人们。

雄黄眷爱生他养他的故乡。他常常回家看看，看看门前那座大山苍翠了几许生机，憔悴了多少残叶，看看门前那条小溪鱼虾是否依然快乐游弋，看看田园旷野是否还是清风浩荡，看看老屋旁边那棵大树是否鸟巢依旧，看看村庄那口水井是否清亮如初，看看父老乡亲是否身板硬朗精神焕发，看看通往村庄的泥巴路是否铺上了水泥……。每一次回归都是亲近故土，每一次歌咏都是思考乡村探寻未来，用诗歌来表达自己对土地与生命的思考，用心灵来体验生活的艰辛与幸福。读他的诗，与他一起回家，回到大山大岭的侗乡山寨，感受古老的风情与生态，感受乡亲的淳朴与地道，的确是一次难得的心灵滋润，精神之旅。

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雄黄的诗歌和生活，会越来越精彩。因为他的步履和追求总在远方。

-07-17长沙雅礼

徐昌才：笔名偃月公子，祖籍夜郎古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汇报（香港）》《语文报》等报刊专栏作家，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副主席。出版作品《一眼抵过万千爱》《不是不念，只是不见》《恋上大唐诗生活》等二十余部。主要致力于语文教育、古典诗词、文艺美学和时政评论方面的研究和写作。现居星城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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