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孚是南昌的大才子。他性格直率，身材颀长容貌俊秀，人称翩翩美公子。因为访友，他来到钱塘县，客居在昭庆寺。

有一天，彭生偕同朋友游览西湖胜景之一南屏晚钟。坐船回来的时候，看到一个渔夫网到了一只螃蟹，个头大得出奇，竟然像一个装菜的盘子。彭生感到很惊讶，顺手买下来，就在湖水中放生。

说也奇怪，这螃蟹入水时，像一个人一样，举起双螯向船头拱手作揖，然后才潜水离去。

过了几天，彭生独自行走在西湖的湖堤上，遇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郎。这女子身穿翠绿色的纱衣，跟着一个老妇人从圣因寺出来，鲜亮艳丽，风华绝代。

彭生一见，顿时意乱魂销，笑着跟女子搭讪：“美人从哪里来？”女子羞涩，缩颈对老妇人说：“妈妈快走。”三寸金莲疾如雨点，越走越快，但走的时候女子还是几度回眸。

彭生更加失魂落魄，跟在女子身后尾随而行，却是走得再快也赶不上。转了几个弯，来到水仙庙的后面，女子突然不见了踪影。

此时日已黄昏，彭生在原地像根枯木一般伫立良久，怅然若失。正好他的朋友从灵隐寺回来，把他拽回了住所。

彭生回去之后便寝食不安，夜难成眠。每天他都要跑到孤山去，四处寻访，却始终没有再见到那个女子的踪影。于是他郁郁寡欢，相思成疾，终致卧床不起。

有一夜，有两个丫鬟提着灯笼，推门进来说：“公主有请郎君。”彭生不予理睬，转身面向墙壁，口中嘟囔着两句酸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丫鬟说：“所谓公主不是别人，就是前日郎君在水仙庙所遇到的那个人。”彭生闻言，一跃而起，顿觉神清气爽，精神百倍。

他跟着丫鬟来到庙后，只见楼宇宫殿参差错落，背山而建。两个丫鬟左转右折，将他引入一所别院，院内花木茂盛，平坦幽静，院门洞开，门额上写着“水晶蜮”三个字。院子里的房屋并不高大宽敞，却也是珠箔红栏，制作得精致考究，窗户均是用水晶做成。房屋四面临水，水中荷花初绽。

公主正轻倚栏杆，赏景望月，看见彭生进来，迎上去，握着他的手笑着说：“痴情郎，几天不见，骨瘦如柴怎么到了如此地步。”让人取来一杯碧霞浆，亲自端给彭生，说：“这是前天绿萼夫人所赐，喝下可以忘忧。”

彭生接过浆水，只见颜色深碧，芬芳甘冽，喝下去直觉沁人心脾。于是问这是什么地方，公主戏谑地说道：“这里是广寒香界。郎君应该马上离去，凡夫俗子不要玷污了我这太清仙界。”

彭生见她憨态可掬，娇态可怜，猛然将她抱进房中，轻解罗裳。女子虽然眼含瞋怒，但却娇羞得四肢无力。随即二人尽情欢爱，略过不提。

良久，彭生问道：“你这身子咋回事，怎么这么香啊？”将女子身体闻了又闻。女子掩口笑道：“我是荷花精，郎君不用害怕，实话告诉你，我本是水仙王的女儿。自从遇到郎君，感受到郎君痴情一片，因此以身相许。但我们毕竟是偷偷摸摸，我蒙舅舅养大，舅舅家法严厉，一旦泄露，只怕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彭生问女子的舅舅是谁，女子说：“他是蟹中之王。因为有功，所以被水府敕封为中黄伯，如今是西湖判官。”

两人相拥睡去。醒时听到远处大庙里已经敲响了晨钟，急急忙忙起床。女子与彭生再三相约之后分别。此后彭生夜来晨返，夜夜如此。

有一天两人同床共寝睡过了头，被家中一老妇人察觉，告诉了女子的舅舅。舅舅命人将彭生押上大堂。彭生仰望堂上坐着的那个人，黑巾绿袍，仪容威严，身姿伟岸，吓得不敢上前。

那个人忽然惊讶地站起身来，离座下阶，迎跪彭生，说道：“郎君还记得渔舟之中邂逅之事吗？自从蒙郎君搭救，大恩一直无以报答。刚才有老婢来报告，说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个鲁莽的男子，扰乱我外甥女的闺阁，所以才会如此冒犯，我的罪过大了。”

随后起身，请彭生落座。彭生惊魂未定，依旧感到局促不安。那个人追述往事，彭生这才知道他就是女子的舅舅，是所谓的西湖判官。

舅舅于是探问彭生的宗祠家族，并询问家中还有何人。彭生说：“托了媒人在物色，尚未娶妻。”舅舅高兴地说：“如果是这样，岂不是缘分？我外甥女才貌双全，如今配给郎君为偶，岂不美哉？如果不嫌弃我们非属人类，我们就要高攀了。”

彭生闻言喜出望外，作揖道谢。舅舅让人喊来外甥女，告诉她自己的打算，女子羞惭到不敢抬头。正好她的舅妈听说了这件事，也走了出来。看见彭生身材修长一表人才，也高兴得不得了，在一旁一力称赞。

做舅舅的选了吉日为两人完婚，拜过天地将两人送到水晶域馆。

女子很会唱歌，特别喜欢弹琴。她剪了一对双白凤，与彭生一道携琴乘凤，游了天台山和雁荡山。她弹《彩鸾下嫁》的曲子，彭生则伴着琴声唱起了《水调》，拍着女子的肩膀说：“我这是做神仙，别无他求了。”

如此过了一年多。这一天正值端午，女子跟随彭生到湖中观看龙舟竞渡。忽然彭生的朋友在旁边的船上招呼他，问他最近都在哪里，随后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他，说：“这是你哥哥让带给你的。”

彭生打开来看，信中说母亲病危，接信后应速归。彭生掩信落泪，急忙回到寓所收拾行装准备起程，惟独放不下女子，不忍言别。女子惨然说道：“怎么可以因为我舍弃娘亲？然而我又怎么能让郎君一个人上路？”于是拉着彭生去找舅舅，打算一道回去。

舅舅不同意，说：“外甥女身体羸弱，哪里经得起长途奔波。我估计太夫人此时应该已经痊愈。当然郎君仁孝，还是应该回去看看。”他拿出一颗药丸交给彭生说：“给太夫人做药饵，可以延年益寿。但是你应当早去早回，不要在家逗留太久。”

彭生拜谢，取了药丸，退出来束衣准备动身。又与女子约定秋天返回。女子哭着说：“这几个月来腹中胎动，郎君千万不要忘记。就怕世事难料，能不能重逢都很难说了。”彭生洒泪别去。

彭生回到家中，母亲的病果然已经痊愈，彭生大感安慰。他将自己之前的遭遇告诉了家人，带着母亲一道来到浙中。母亲不喜欢远行，住了几个月，彭生告辞母亲兄长渡江，来到钱塘，仍旧住在昭庆寺。

第二天就去找女子。到了那里，只见路上都是荆棘树木，更没见到什么房屋。黄昏时分彭生才怅然返回。到了西泠桥，只见女子妆容华丽，款款从东边走过来。

彭生赶紧上前问安，并说了路上看到的异样情形。女子说：“家中前不久遭了灾，现在已搬到西湖南边去了。今天我们可以坐船过去。”说完喊来小船，来到雷峰塔畔，看见楼阁越来越近，女子命艄公停船，带彭生登岸，摆酒叙别。

酒没喝完，女子起身拉着彭生入帏帐，反复求欢，彭生招架不住，第二天就生病了。女子亲奉汤药伺候，不离彭生左右。到了晚上又要与彭生做男女之事。彭生虽然厌烦，却无可奈何，于是身体越来越差，眼看就要不行了。

忽然有一个女子，跑到床榻前，抱着彭生大哭，泪如泉涌。过了很久，用手指着女子骂道：“妖魅，如今郎君病成这样，你还不肯罢手！”语没说完，彭生忽然张开了眼睛，见女子面庞和穿着，与之前的女子没有丝毫差别，居然又是一个公主。哀叹道：“我完了！如今命在旦夕，哪里经得起你们两个人折腾？”女子大哭，过一会儿拂袖离开。

黄昏之时，只见女子带婢女抱着一只仙鹤过来，这只丹顶鹤遍体黝黑。才进门，之前那个女子看见，顿时缩成一团，像一只刺猬般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婢女放开仙鹤攻击，女子脑袋碎裂，身子化作一条白蛇。剖开肚子，得到一粒一寸大的珠子。

女子拿珠子给彭生看，说：“这个冒充我的，是雷峰塔的蛇精。我之前跟舅舅到瑶池为王母娘娘祝寿，以致这个妖怪有机可乘，骗惨了郎君。看到郎君病得厉害，我救不了，而且这个妖怪舅舅也对付不了，只好又去见王母，求来她园中养的仙鹤来除。如今妖怪已除，但郎君受毒已深，必须用这颗珠子同雄黄一道用，病才能好。”

彭生昏昏沉沉之中听了女子这番话，如梦方醒，叹道：“这个妖怪与我睡在一起，我就觉得她身上的气味，不像你身上都是兰花香，而且这女人过于放荡。一直到你来看我，我更加疑心，但当时哪里弄得清楚？”女子把珠子交给婢女，让她去准备药物。彭生三天后已能起身，于是与女子一道回去。

这时后，彭生的儿子生下已经两个月了，彭生抚摸着孩子，悲喜交加，说：“这真是老天再造之恩！儿子可以取名叫来复。”女子忽然哽咽着对彭生说：“好好抚养他，郎君要靠他延续香火，我不能看他长大，这都是命啊！”

彭生惊问：“为什么说这话？”女子说：“我本是紫府侍书，因为一念之差，缠绵于情爱。上次去瑶池，王母因为我破了色戒，贬我下凡降生到黄冈的刘修撰家里去。现在投胎的日子到了。”说完起身准备出门，又返回来，从彭生怀里抱过儿子，喂奶之后打算离去，彭生把她按在凳子上让她再坐一会儿。

女子说：“就算再逗留，也还是要离去的。你好好保重，不要想我这个负心人。”说完挥泪出门，走了几步，又回头观望。彭生追出去，女子突然不见了影踪。

彭生痛哭，带着儿子回家，一生没有再娶。

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