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恐怕很难找出比《白蛇传》更为家喻户晓的民间传说,其中舟遇许仙,酒后现形,仙山盗草,水漫金山,被压雷峰塔等桥段让人耳熟能详,故事反映和揭露什麽,很多人能唾沫横飞地说上好一阵子。如今,就算有人不怎么了解,上网一搜,也可将《白蛇传》故事起源的五个说法以及过去百年间被搬上舞台银幕的诸多佳作一网打尽。

搜索引擎可以告诉人们,《白蛇传》的故事起源于唐宋年间一个个异事,有唐玄宗天宝年间的洛阳巨蛇事件,有宋话本《西湖三塔记》,也不排除受印度古老的“双蛇搅海”创世神话影响的可能。唯一的缺憾是,这些说法支离零碎,不仅无法揭示出隐藏在故事深处的秘密,而且很多一看便知是《白蛇传》广为流传后人们时光倒转回去编排的。

《白蛇传》的秘密就隐藏在白娘子修成人形来到人间的那三千年时光里。如果不怕“画蛇添足”的话,这些隐秘可分解为若干小问题加以研究,一问远古神话中人面蛇身的女娲和伏羲是人的祖先,为何白娘子却不幸沦为害人精?二问害人的蛇精最初形象就是个女妖吗?三问民间对蛇精的憎恶惧怕如何转变为对白娘子抗争现实压迫的全面支持?

回答上述三个问题,就能基本弄清楚《白蛇传》故事演变的历史脉络,这是一段由神“跌落”至妖、又由妖到争取做人的“蛇变”历程。

(一)

在中国的远古神话中,蛇是吉祥物,神灵的化身,根本就不是什麽妖怪。

现代考古发掘出来的三千多年前的殷商青铜器可作为一个佐证,器上所雕刻的龙其实都是蛇躯,说明那时龙蛇不分,蛇是龙的模范,肤色更可能是多色的。

黄帝神也龙蛇不分。《史记》卷二七《天官书第五》云:“轩辕(黄帝),黄龙体。”《山海经·海外西经》云:“轩辕……人面蛇身。”揉黄土做人的女娲神,她是最早的国母,也是人面蛇躯。

作为“炎帝”后代的周人以武力伐殷,建立新的周王朝,龙神的地位被极大凸显,而蛇神似乎被“降级”,转而以龙的辅佐形象出现,龙与蛇逐渐显现天壤之别。

战国时期的秦国文献《吕氏春秋》卷十二记载:“晋文公反(返)国,介子推不肯受赏,自为赋诗曰:有龙于飞,周遍天下,五蛇从之,为之承辅。”晋文公是春秋霸主,介子推是晋文公早年落魄流亡时期忠心跟随的一位大臣。从介子推不肯受赏的诗中可坐实,那个年代的蛇是辅佐龙的。

根据《白蛇传》隐含的白蛇前世的线索,我猜想,白娘子差不多是从此时开启做人修炼的。她已然非凡地预见到,做蛇将不如做人。

战国时期,龙凤呈祥走向最高的神坛,不过,蛇也还未失去最后那一圈吉祥的灵光。

年,在敦煌石室发现《解梦书》是迄今为止我国最古老的占梦书,也是研究民间关于梦的风俗观最为珍贵的敦煌写本。《解梦书》虽是唐人视梦为生活指南的记录,但是其中多数的古老观念源自战国或更早的上古时代。

在《解梦书》中,梦见蛇都是吉祥之兆。比如,“梦见蛇群,大吉利”、“梦见蛇入怀,有贵”、“梦见蛇入门,屋中财物”、“梦见蛇,选人妻吉。”这些源自古老的梦信仰是与先民神话结合在一起产生的,对今人来说仍是可以被理解和接受的。

据一部民俗大通史记载,在江苏省淮安市高庄战国墓出土的青铜礼器上,可以看到驯蛇师的形象,头上有两只角,一手抓法器,一手抓蛇。另《山海经·海外东经》载:“雨师妾在其北,其为人黑,两手各操一蛇;左耳有青蛇,右耳有赤蛇。”雨师妾是先秦神巫形象之一,为驯蛇兼祈雨的巫师。

由上可知,蛇的神性被进一步道具化,功用仅相当于法器,尚存祈雨的神力,表明蛇神的地位进一步下降了。

把蛇从统治神坛上彻底拉下来的,大概始于掀起龙图腾新高潮的汉代。汉王朝缔造者为使取秦而立之举符合天意,于是以龙种的神圣正义之名开启对妖魔化身的蛇的屠杀。

司马迁撰《史记》云,刘太婆在大泽边休息睡着,电闪雷鸣,天昏地暗,刘太公去找她,看见一条龙趴在她身上,后来便怀孕生下刘邦,故刘邦是龙种。刘邦做平民时,杀死过一条蛇,有神说蛇是白帝儿子,杀死它的是赤帝的儿子。

汉高祖斩蛇的故事是后人编撰的。《史记·封禅书》中记录下了一段刘邦闹的笑话,说的是战国末期驺衍之徒(驺衍,五行说的创始人)编织出秦代周是以水德代火德的新理论,秦始皇听了就宣布自己是黑(水)帝。然后,汉高祖入关,不知道黑帝是秦人的天帝,只听说秦祠四帝,即白青黄赤帝四祠,马上说,“吾闻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就这样,刘邦莫名其妙地做了和秦始皇一样的黑(水)帝。

当然,刘邦的错误很快被发现了。不过,什麽黑帝白帝,其实都是胡扯瞎掰,既然是胡说,错误就被默许了,于是继续瞎编排一出斩蛇无不顺理成章。这样就不动声色地将刘汉王朝的神主牌从黑帝的神位矫正到了赤帝的神位。

皇族既然造作出如此神像来,巫师们岂有不遗余力地光大之,同时也卖力地将蛇异化、妖魔化。

此时的白娘子应该正蛰伏洞中专心修炼,恐怕还未闻知人间吉凶已变,而后世更让她始料不及,人对所有“异类”具有近乎本能的排斥和迫害,这将令她深陷人间身份认同的困境。

(二)

在被列为《白蛇传》起源的一些说法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出来害人的蛇精似乎不是女妖精,而是男蛇精。

先来看“洛阳巨蛇事件”,这在新旧两唐书中都有收录。事件发生在唐玄宗天宝(—)年间,洛阳邙山出现一头长度达30米的巨蛇,这比万年前已灭绝的泰坦巨蟒还要长一倍。巨蛇准备水漫洛城,震惊整个大唐帝国,最终被天竺高僧善无畏制服。

《旧唐书》这样载道:“天宝中,洛阳有巨蛇,高丈馀,长百尺,出于芒山下。胡僧无畏见之,叹曰:“此欲决水注洛城。”即以天竺法咒之,数日蛇死。禄山陷洛之兆也。”

北宋大文豪欧阳修编撰的《新唐书》差不多也如上记载,但删去了最后一句“禄山陷洛之兆也”。历代史学家公认,成书于唐亡后不远的《旧唐书》比《新唐书》的可信度要高。

因此,《旧唐书》对“洛阳巨蛇事件”的评价性用语“禄山陷洛之兆也”,是解读该事件的要件。据此,推测《新唐书》作者认为巨蛇事件是随后发生的安禄山攻陷洛阳的不祥之兆。巨蛇事件是虚,而安禄山之乱是实,是否暗指安禄山是一条狡猾而邪恶的老蛇呢?

宋朝之前,被认为在害人的蛇精几乎是清一色的男妖精,可以举出许多的例子。

1、陶潜著《搜神后记》卷十有一篇《女嫁蛇》,故事云:

“晋太元中,有士人嫁女于近存者,至时,夫家遣人来迎,女家好遣发,又令女乳母送之。既至,重门累阁,拟于王侯。廊柱下有灯火,一婢子严妆直守。后房帷帐甚美。至夜,女抱乳母涕泣,而口不得言。乳母密于帐中以手潜摸之,得一蛇,如数围柱,缠其女,从足至头。乳母惊走出外,柱下守灯婢子,悉是小蛇,灯火乃是蛇眼。”

《女嫁蛇》后世则演化为另一则故事《蛇郎》。

2、魏晋时期,干宝撰《搜神记》卷十九《李寄》讲述的是一则“女杀蛇”的故事,故事梗概是在东越闽中庸岭之地(今福建将乐县),大蛇变成妖精,居然“下令巫祝”,每年给它送十二三个童女吃,后来由智勇双全的女孩子李寄主动献身蛇洞,诱蛇出洞,斩杀了大蛇。越王听说后,便娶李寄做了王后。因为民除害,巾帼英雄李寄的故事流传至今。

3、唐朝李隐撰《潇湘录·王真妻》讲了一则少年变蛇的故事,云:

“华阴县县令王真妻赵氏者,燕中富人之女也。美容貌,少适王真。随之任,近半年,忽有一少年,每伺真出,即辄至赵氏寝室。既频往来,因戏诱赵氏私之。忽一日,王真自外入,乃见此少年与赵氏同席,饮之欢笑,甚大惊讶。赵氏不觉自仆气绝,其少年化一大蛇,突奔而去。真乃令伺婢扶掖起之,俄而赵氏亦化一蛇,突奔俱去。王真遂逐之,见随前出者俱入华山,久之不见。”

上述“少年变蛇”的故事在西南的怒族、白族中至今还有流传,影响深远,已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篇《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

4、《西游记》虽创作在明朝,讲的故事却是发生在唐朝。《西游记》中有许许多多的女妖精,可就是没有女蛇精,但有一个男蛇精。

在《西游记》第十七回《孙行者大闹黑风山观世音收伏熊罴怪》,唐僧的宝袈裟被熊罴怪偷走了,孙悟空在寻找袈裟的路上,看到一幕:“三个妖魔,席地而坐:上首的是一条黑汉,左首下是一个道人,右首下是一个白衣秀士,都在那里高谈阔论。”

当孙悟空听到“黑汉”向其他两位吹嘘盗得宝贝袈裟一件,他按耐不住,“轮起棒照头一下,慌得那黑汉化风而逃,道人驾云而走,只把个白衣秀士,一棒打死,拖将过来看处,却是一条白花蛇怪。”

此外,在第六十七回孙悟空与猪八戒合战红鳞大蟒精,原著里说的很清楚,那是一条男蛇精。然而,拍成现今的电视剧,却被导演习惯性地当成了女蛇精。

5、不由感概,大唐盛世男蛇精竟如此花样繁多。唐朝薛用弱撰《集异记》一卷《朱觐》篇,讲述的则是杀死男蛇精的故事。

故事原文:“朱觐者,陈蔡游侠之士也。旅游于汝南,栖逆旅。时主人邓全宾家有女,姿容端丽,常为鬼魅之幻惑。凡所医疗,莫能愈之。觐时过友人饮,夜艾方归,乃歇于庭。至二更,见一人著白衣,衣甚鲜洁,而入全宾女房中。逡巡,闻房内语笑甚欢,不成寝。执弓矢于黑处,以伺其出。候至鸡鸣,见女送一少年而出。觐射之,既中而走。觐复射之,而失其迹。晓乃闻之全宾,遂与觐寻血迹。出宅可五里已来,其迹入一大枯树孔中。令人伐之,果见一蛇,雪色,长丈余,身带二箭而死。女子自此如故,全宾遂以女妻觐。”

作为游侠之士的朱觐,有识鬼魅之术,估计是墨门之徒。而那条蛇则应是与人争夺爱情的鬼魅,当被“墨侠”朱觐暗箭射杀之后,他渴望的爱情对象最终成了胜利者的妻子。

男蛇精被杀死在了树洞里,该轮到葫芦娃们把女蛇精揪上场的时候。

此时,白娘子或许已经欣喜看到自己修出了四肢健全的人形,她掐准时间动身前往人间寻觅自由和爱情。然而,她对在人间的身份认同困境将带来的精神煎熬几乎没有准备,也不可能预感到这煎熬对于困境的加深。

(三)

带着女性韵彩的白娘子是如何落入人间为其编排的悲剧的呢?在《白蛇传》的故事流变中,可以展示出人间地雷阵的一角。

年6月,北平京华印书局影印出版了一本失传几百年的古籍《清平山堂话本》,著名学者马廉为话本的出版作序并明言,这个版本出自日本内阁文库所藏的残本,没有序目和刊刻时间,是由日本友人泽规矩也先生把残本照片带到北平来,后由古今小品书籍印行会以照片交付京华印书局影印流传。

在当年影印的15篇残本话本中,有一篇叫做《西湖三塔记》,这是迄今为止可以看到的关于白蛇故事雏形最早版本。据考证,《西湖三塔记》属宋代话本,距今已有多年。而“清平山堂”是明朝嘉靖时期(—)大藏书家钱塘人洪楩的斋名。

《西湖三塔记》所记述的,是妖魔利用人的欲望骗人害人,最终被道士收服镇压的老套子,借此宣扬所谓惩恶扬善,劫色戒欲之类的套话。故事中所收服的妖怪不是一个,而是三个,分别是白蛇精、乌鸡精、水獭精。

三个妖怪被镇压的地点不在雷峰塔,而在西湖的“三潭”之下,就是现在西湖十景之一“三潭印月”的那三座石塔。这个故事多经流变,在明朝天启、崇祯年间才出现以白娘子为题材的戏剧。

明末,冯梦龙(—)编撰《警世通言》,其中第25卷有一个和《白蛇传》最为相近的故事:《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在这个版本中,法海依然是一位替天行道的“正面人物”,故事的整个架构还没有脱离妖魔惑祸人终被收服的套路。

后来,这个故事被梨园伶人搬上舞台,反复上演,反复修改,悲剧在不知不觉中获得了来自民间底层民众感同身受的同情。这期间,有与冯梦龙同时代的陈六龙写的剧本《雷峰记》,有清代乾隆前期由黄图珌和陈嘉言父女先后改编的《雷峰塔》。

一直到乾隆三十六年(),出现了署名“岫云词逸改本,海棠巢客点校”的《雷峰塔传奇》,白蛇的神话故事才最终定型,变成了至今流行的样式:三千年修行的白蛇羡慕人间生活,变化成白娘子和小青一起来到杭州西子湖边,白娘子为了保护自己同许宣的恋情和家庭,与前来收服自己的法海和尚生死搏斗,端阳节白娘子却情不过喝了许宣的雄黄酒,现出原形吓死了丈夫,为救活吓死的许宣,白娘子冒死盗回仙草,被救的许宣听信法海逃离家园躲进金山寺,白娘子为抢回丈夫,发动各路水族助战,水漫金山寺与法海决斗,最终失败被镇压在雷峰塔下。

那位“海棠巢客”,就是字仰松、号岫云的大清剧作家方成培。此后,这个本子在各种地方戏曲中被改名为《白蛇传》,长演不衰。

从此,民间对白娘子的同情心逐渐被发挥到了极致,既然白蛇不能生而为人,那就给她一个生“儿”为人的希望。于是,又新添了一节:白娘子被镇之前产下一子,长大得中状元,塔下祭母,将白娘子救出,全家团聚。

不能让白娘子白来一遭处处有大爱的人间!这样就完美地符合了国人的审美观。

民国以前,白娘子一见钟情的那个男人一直叫许宣,大概在20世纪20年代,民国文学作品可能是笔误把许宣写作了“许仙”。鲁迅在《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说:“我的祖母曾经常常对我说,白蛇娘娘就被压在这塔底下!有个叫做许仙的人救了两条蛇,一青一白,后来白蛇便化作女人来报恩,嫁给许仙了……”

始建于北宋初年的雷峰塔是在年9月25日轰然倒塌的。那一年,杭州城人心惶惶,到处盛传孙传芳的队伍要打过来的小消息。那一天,经历千年风雨的雷峰塔意外倒掉,对于当时很多杭州人来说,也许是一件比孙大帅的大兵进了城更可怕、更离谱的事。

一个月后,鲁迅写了《论雷峰塔的倒掉》。尽管这篇短短的文章还误把在西湖边的另一座宝塔“保俶塔”指为了雷峰塔,但鲁迅借雷峰塔的倒掉而吹响的战斗号角却是振聋发聩i的。

鲁迅高歌白娘子为争取自由和幸福而决战到底的抗争精神,揭露封建统治阶级镇压人民的残酷本质,对维护封建宗法制度的权势者进行批判和揭露,揭示出扼杀人民自由、阻挡社会发展的封建制度必然灭亡的历史规律……

21世纪的曙光降临之际,雷峰塔的底座残桓被风吹雨打80年之后,新的雷峰塔又重新矗立在了西湖边的夕照里。

传说,不是事实;新塔,不是旧塔。希望白娘子对此不要介怀。我相信,在她数千年慈航苦渡的修行里,早已测量出人性的深度。只是不知鲁迅在九泉之下会作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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